文/朱剑飞
2016年5月15日至23日，我在日本名古屋参加丰田精益标杆学习之旅前后短短的九天之内，去过当地的三省堂书店四次。三省堂是一家连锁书店，其店名当出自于中国的《论语·学而》：“曾子曰：吾一日三省吾身”。我去的那一家是位于名古屋市“高岛屋”购物中心十一层的分店。下一层的十楼，有文具的卖场。再以下，是百货的卖场。
三省堂书店营业结束的时间的是晚上8点。也许是我们住的酒店附近区域，中国赴日研修、旅游的人员汇集较多，“高岛屋”整个卖场在快要结束营业时，每次用日语提醒之后，都会用中文再重复一次。异域他乡，蓦然闻之，普普通通的广播竟然有了惊心动魄之感，而转瞬之间又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从我们住的酒店走到高岛屋，再搭电梯上到三省堂书店，大约需要二十来分钟。因为学习的行程太紧，我有两次进去，只呆了十分钟左右即告营业结束。第三次时间略长一点，也仅有一个小时而已。第四次则不到一个小时。
第一次去首先寻找的是日本印行的我国古代碑帖。虽然语言不通，但走进三省堂，其指示标牌基本上都是日语汉字，多是繁体，个别略有日本式简化，识别绝无问题。于是很快在艺术类区域找了字帖的专柜。
日本印行中国字帖，当下以“二玄社”最为有名。其地位，相当于我国的文物出版社或上海书画出版社。上世纪80年代吉林美术出版社出版“字宝”十种，明确注明是引进二玄社的版权。90年代末，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中国古代著名碑帖选集”，并没有注明是引进二玄社的版本，而业内人士，皆所共知。当然，吉林文史又有自己加入的字帖品种，如《好太王碑》，用的国家图书馆的拓本作底本，又《娄寿碑》，但数量不多。江苏美术出版社印行的”习书入门丛帖”，我曾购得其中第三册《集字圣教序》、第七册《木简》，实际也是二玄社的底本（此处记忆不甚准确，又无从核查了）。此次我在三省堂获见其十册全貌，比国内的印本要清晰一些。2011年，我去台湾学习，曾经在台北市重庆南路之“小书斋”购得二玄社所出“碑帖名品丛刊”数种。其中有“始兴忠武王萧憺碑”、“汉嵩山三阙铭”，是我寻觅已久而大陆没有印行的。此次在三省堂书店，可能因为这是一家综合性的书店之故，从总体上说碑帖数量不是太多。二玄社的字帖，除了吉林文史出版社已经在国内印行的“中国古代著名碑帖系列”之外，“碑帖名品丛刊”没有见到。更为著名的日本平凡社出的“书道全集”也没有见到。
我第一次在三省堂购买的碑帖有两本，一本为《董其昌临圣教序》，一本为《钟繇·宣示表/荐季直表》。董其昌临写的圣教序，我是第一次见到。该书为日本艺术新闻社印行。查看书内的介绍，我虽不通日文，还是很容易认出其印刷的底本是我国解放前上海艺苑真赏社的印本。现在日本所印者，是将集王圣教序原碑与董临书迹一一对照印出。此种印法，应该是现代电脑制版技术发达之后的产物。我之前在国内购得浙江美术出版社所出《洛神赋十三行五种》，已经是将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书写洛神赋残存十三行的石刻照片与两种石刻拓本以及元赵孟頫临写本、明王宠之临本、一一对照印出，故对此种编印方式不以为奇。而此董临圣教序之特异者，在于旁边还用钢笔对照董其昌临写的墨迹再一一临出，而且临写得相当忠实，此可令人慨叹者。此书之编者，应该是考虑到现代社会，多用硬笔，故用钢笔作全篇临摹示范，可谓用心良苦。时至今日，我国上下皆大声疾呼“创新”，而创新之途，多数人以为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窃以为，观日人印制此书，当可悟知，创新虽非易事，倘若苦心毅力，亦非难事。彼“集王圣教序”者，是我国唐代僧人怀仁积二十年之力，在没有现代照相、扫描、电脑编辑技术的条件下，利用灯影放大等原始手段，搜集王羲之的书迹，通过精选以及偏旁组合等办法，最终完成了长达2400余字的“集王圣教序”这一行书体煌煌巨制，原碑至今存于西安碑林。董其昌者，中国明代著名之书画家也。艺苑真赏社者，民国时无锡秦文锦创办于上海，是国内最早聘请日本技师，利用当时最先进的“珂罗版”（即玻璃版）印刷术大量印售中国字帖的民间出版机构。其影响当年即及于海外。清末民初，国家多难。非特清宫旧藏，如王羲之蜀都帖、颜真卿自书告身、蔡襄谢赐御书诗等多有散出，名家收藏如临川李氏（李宗翰），道州何氏（何绍基），亦多流失。日本人乃乘机从中国大量收购碑帖。研究既深，所获极丰。明安国所藏石鼓文北宋拓本，其最佳者号称“先锋”、“中权”、“后劲”，先为秦氏旧藏，后入日人彀中。此人的人品，实在不堪闻问。而时至今日，日人翻出秦氏当年的故纸，借助现代技术，应合时代潮流，乃翻新出这样一本“董其昌临圣教序”的书来。让来自书法母国的我，竟然也不得不以颇为昂贵的价格买下来。可见守旧与创新，绝非两途。观念新，方法新，旧物亦新；观念旧，方法旧，新物亦旧。旧书新样，可为借鉴。
等我回国后，在孔夫子旧书网查到《董临圣教序》艺苑真赏社印行的原书，注明是华绎之旧藏，单册索价3500元人民币。除非专家，一般人是买不起的。这本书国内在建国后就没有再重印过。而日人编印的书，在三省堂书店的售价是2500日币，合计163元人民币。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也有日本人编印的书在卖，价格是280元，已经高出原价一半多。如果我没有机会到日本去买，这个价格虽然很贵，但还是买得起的。可见，与日本人相比，在开发老祖宗的遗产上，我们的速度还是慢了一些，手段也少了一些。艺术如此，科技也是如此。日本人买了中国的稀土去研究、开发，其技术目前要超过中国。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心安理得地称人家为“小日本”的时候。
在三省堂购买的《钟繇·宣示表/荐季直表》，同样是艺术新闻社所出，作者为伊藤滋。该书收有“宣示表”三种，计贾似道刻本、旧拓本（题签为“明拓至精，张诗舲、刘燕庭旧藏”）、停云馆本。“荐季直表”三种，计许光宇藏本、墨迹本、真赏斋帖火前本。之前我买的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启功先生藏帖》系列中，收有《真赏斋帖》，号称明代刻帖第一。其墨迹本，源自王壮弘先生收藏的一张照片，系先生从所购裴景福《壮陶阁帖》书页中偶然发现之。王先生1984年在《书法》杂志发表后，引起轰动。当时就有日本书道界人士闻讯而来，欲以巨资购藏，而被先生婉拒。此为我国书坛额手相庆之事。而王先生后来移居香港，于2008年忽忽言归道山，此照片今在何处耶？此又令人思念不值也。许光宇藏本我乃第一次见到。此书将墨迹本与真赏斋刻本一一对照印出，盖真赏斋帖原本以照片拍摄之底本刻出，两相对照，刻本可谓毫厘不爽。又从三种帖中各选出九个同样的字，一一对照印出，可见许刻清灵，墨迹本、真赏斋本浑逸。墨迹本由于残损的缘故，更觉神龙见首不见尾，古雅有余，幽深无际。书中还收有《还示表》、《力命表》，未注明所据何本。又收有《贺捷表（戎路表》，注明出自郁冈斋帖。又收有《墓田丙舍帖》，为停云馆本。此书最后收有参考图版：北凉写经断简两种，即所谓“北凉体”者。编者大概是因为刻帖不易看到笔迹精微之处，故以差不多同时处于隶楷转化之际的北凉体供读者参究，以探其真。其用心可谓体贴入微。
书中内页有名列清代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题签的《魏太傅钟繇帖》，其书隶楷相参，方峻古厚。书后的解说长达十一页，详细考证各帖之刻拓背景及递藏经过。据介绍，此贾似道所刻宣示表，乃是北京翰海十五周年庆典拍卖会出现的。国内还没有单独印行。在关注中国新出现的碑帖上，日本人并没有闲着。其集大成者，为西林昭一所著《中国新发现的书迹》，我在北京琉璃厂韫玉斋购得台湾艺风堂所出译本。此不赘述。
第二次到三省堂书店，亦是极其仓促。购得二玄社编印《北魏楷书字典》一部，作者梅源青山。此书之序，多为汉字。读其大意，是说作者于一九八年受二玄社之邀请，编纂楷书字典。一九九四年《唐楷书字典》出版。之后即上溯北魏，六朝，搜集了南北两朝之碑、摩崖、造像记、墓志铭、写经等，经过取舍选择得到八万余字，又周到严选，最终得三万一千七百三十八字。从书中所附“收载资料”来看，资料宏富，有数种帖在国内亦十分罕见，如仇氏造像记、李覆宗造像记，宁陵公主墓志之前本人完全没有听说过。收入其中的秦龙标墓志，回国后查知是民国期间的伪刻，而此书编者信以为真了。
可能有人要问，耗费巨大的精力，将原本连贯性的字帖分拆成一个一个的字，排到一起，编成这样的书法字典，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以前也这样问过。事实上，这样做，可以非常直观地参悟不同碑帖对同一个字不同的处理方式，体会其中所承载的不同的内在意涵，把握各个时代、各位书家不同的艺术风格。既可以当作工具书来查，也可以当作“读帖”的资料，慢慢地品。
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纸张非常好，淡黄色，坚韧，结实，字迹极为清晰。国内也有引进日本版权出的书法字典。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买过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松清秀仙所编《吴昌硕书法字典》、伊藤松涛所编《王铎书法字典》，利用当时刚刚兴起的PHOTOSHOP技术进行集字，完成了公司一些格言、广告词及品牌字的书法创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据我看，国内所印者，其纸张稍逊一筹。
这次还购到了一套很有意思的书，名曰《新修墨场必携》，上中下三本。编者三本正一，法政大学出版局刊。这套书的前两本为汉文雅词、名诗、名句，第三本为日本篇，包括日本汉诗篇和俳句篇。此种“墨场必携”，我在国内已经见过多种，均不甚在意。此次购买此书，有一种可笑的想法，因为除了日本俳句，其他都是汉字，阅读无碍，想借以考察日人对于我国文化究竟取舍如何，想作一部日人编辑的中国文化精选集来看。
可骇异者，此书上册之绝句篇，所选入之绝句为“清人绝句选”及日本绝句。一般而论，唐诗晋字汉文章，国人重视之绝句一般为唐代之绝句，也有好宋诗者，选择的也是宋代苏轼、王安石、陆游等大家之作。以清代绝句作为中国绝句之代表则绝无仅有。此清人绝句选又分为（一）、（二）两篇，第（二）篇专为女流，则又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书中于黄景仁选入“江行”一首：
江花江草故乡情，两岸青山夹镜明。
一夜雨丝风片里，轻舟已渡秣陵城。
而另一首更著名的“癸已除夕偶成”则没有入选。
书中还选入张裕钊《无题》诗一首：
农家夏日最奔忙，偶趁清风追晚凉。
夜月柳荫人未寝，村翁荒渺说隋唐。
张裕钊是湖北武汉武昌人，号称曾门（曾国藩）四大弟子之一，以古文与书法著名。其书法被康有为称为集北碑之大成，在日本影响尤大。上世纪80年代，中日恢复邦交时间不长，我曾经见到报道，有日本人来中国访寻张氏后裔，说如有能书法者，日方愿出高薪聘其前往日本教授书法。而令人遗憾的是，其后人皆不习书法矣。少年时代的我，曾经大惑不解，何以当时工业发展如日中天的日本，如此重视一门看上去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古老艺术。等到2002年我去清华美院学习工业设计，曾经见到一些日本平面设计作品，其电脑字库中即有张裕钊体魏碑楷书。但是张裕钊能诗，本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张裕钊在此诗中所描绘的情景，与我老家湖南乡下夏夜纳凉，听老人说“听说观音菩萨有七姊妹…&hell
